我在書本出版時隔三年後才有幸閱讀到第一批冒險者的故事,不僅從中找尋自己這一年心路歷程的影子,同時也是一次時空的對話。
文 / 和聲(臺藝大研究所陸生,2014年9月來臺)
讀《陸生元年》,就像是重新回首來台灣唸書的一年經歷。
當大四實施「一路向南」計劃時,就像是人生中最認真的一次自我對話,那時候不斷警告自己說:「這個決定不是決定你的路,而是決定你今後的思維邏輯與心結。」自認為我已經突破一直堵在內心和思維中的牆。確實,來台之前要突破層層難關,可即使現在回想起那段暑假生活時,也似乎並沒有感受到如書中所提到來台前的那種焦躁感,可能我天生對「煩瑣」比較遲鈍吧。
然而9月開始的生活就像是到台灣出機艙那一刻的遭遇,明明飛行時機上預報台北晴空萬里,迎接我的卻是傾盆大雨。似乎從那時候起,心中便繪下了積雨雲,只待時辰一到,電閃雷鳴。
機場服務人員告訴我,從松山機場到板橋區的臺藝大,最便捷的方式是坐捷運。台北捷運,跟上海的「地鐵」除了乘客數量真沒什麼差別,坐上內湖線,到「忠孝復興」換板南線坐到府中,再「打的」,全程絲毫無差,然而當車子駛進臺藝大開了不到一分鐘就看見後門時,我才意識到,「適應」剛剛開始。
心儀已久的台灣 其實與我格格不入
果然,台灣的小巷、街道透著說不清的「小清新」氣質;果然,台灣的夜市蔚然成風;果然,好多台灣女生開口說話有種窩心不做作的「嗲音」。可是,當開口即被認出「大陸」身份的尷尬日積月累,當電視新聞輪番報導「大陸醜聞」,當同學朋友之間的「客氣」讓我欲言又止時,我不知道為什麼,曾經心儀已久的台灣,竟是如此與我格格不入。
想聽懂熱情對自己滔滔不絕的阿嬤,卻又害怕開口打斷她說:「對不起,我不懂臺語。」想列印文件,卻因為說成「打印」而被旁邊的顧客碎碎唸了好幾遍。想跟同學分享喜歡的電影,卻又因為譯名差異轉為兩岸翻譯水準之爭。想靜下心來看書,明明熟悉的繁體字卻總喜歡跟腦海中的簡體字槓上架。想嘲笑ptt酸民荒謬的大陸言論,卻又看到認識的台灣朋友在FB上轉發。時常莫名地想發火,卻不知道對象是誰。更難受的是,每當熱心的同學問我在台灣是否生活習慣時,我卻又不得不說道:「習慣啊,衣食住行都跟大陸差不多。」
《陸生元年》第一章節以「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圍牆」為標題訴說首屆陸生赴台前破除心中「圍牆」的人生經歷。可是當我慶倖自己很早就推倒圍牆時,殊不知自己早已拾起地上的磚塊,在新的地方築起新的圍牆。讀了《陸生元年》我才發現,原來不少陸生都有說不出的苦悶。當有的陸生感慨在台灣交結很多「親人」時,有的陸生卻在失望地抱怨找不到歸屬感。
跨越陸生與台灣的界線
《陸生元年》中說道:「台灣在許多大陸人的想像裡,好比一座桃源境地;但真正踏上這塊土地,竟有些水土不服,因為總摸不清台灣人究竟如何看待自己。這種感覺好像臉上有一顆飯粒,路人都在指指點點,卻不敢直接上前告訴你。」
理性一時可以堵住自己的嘴,卻消不除心中的不快,久而久之,不快積累成鬱鬱不樂,終於逼得我靜下心來重新找尋自己臉上的「飯粒」。我不想定義他人苦悶的源頭,但就我而言,意識形態是我需要直面的心魔。每當看姜文在《讓子彈飛》中戲耍「群眾」時,我總忍不住拍手稱快,可是自己到頭來依舊跳不出群眾的「理所當然」。其實「飯粒」跟著我漂洋過海而來,當我以為自己敞開心扉踏入台灣社會時,卻沒有料到自己早已越了台灣人的界,即使裁判鳴哨我依舊心有不服,因為明明界限還在我的眼前。
當《陸生元年》啟示我重新思考「劃界」時,我想我需要做的並非接受懲罰,而是需要打開腦容量存儲另一套新規則機制,我該做的不是去評判「誰對誰錯」,而是「合理出牌」。有次跟台灣同學開玩笑說自己越了「大陸給陸生定的界」時,同學下意識地勸我暫時放下「國家教育」,我樂著回道:「我不要放下,我要淩駕。」
不再去定義好壞 競爭力只是假議題
我在書本出版時隔三年後才有幸閱讀到第一批冒險者的故事,不僅從中找尋自己這一年心路歷程的影子,同時也是一次時空的對話。四年後的我依舊能感受到台灣的「人情味」,依舊擺不脫「圍城」的困境,同時也能從四年後的現實對書中陸生提及的台灣「優點」提出質疑,四年前有陸生感慨「林鳳營」吃的「放心」,卻難料到四年後「食安」震驚台灣,有陸生誇獎台灣學生會「學生自治」,卻不知道淡江大學選舉風波。四年後,歧視性的「三限六不」猶在,社會運動暴露出的「反中」情緒更令陸生沉默以對。
我們習慣把看到的事件,記成印象,放大成現象去訴說,正如我們常常憤怒於一些台灣人對大陸惡評的偏見,我們也會以偏概全地定義台灣的「好」與「壞」,可惜很多定義經不住時間的考驗,只能重新去批判與反思。批判與反思不是去重新定義「好」與「壞」,就像比較陸生和台生誰更有競爭力這個問題本身值得質疑,倘若我們更放寬心地去看待世界,多一個角度思考問題,而不是輕易下結論,或許世俗的評價標準也不再主宰我們的思維。《陸生元年》在每一章節最後都會留下幾個滿懷憧憬的問題留待後人回答,可是現在的我依舊只能看著那些問號沉默。
然而我相信「陸生」經歷始終是難得的遭遇,倘若不是踏入這最熟悉又陌生的土地,我也不會直面這麼多「標籤」的襲擊,也不用從自以為是的幻想中走出,更不用費這麼多心血去分析一些毫無現實利益的問題,可是,一種說不出的東西始終牽絆在我心頭,放不下割不捨,日夜催促著我「再想想」。想起今天早晨,當我與昨夜因兩岸問題爭執到深夜的同學依舊聊天開玩笑時,我才感慨自己的變化,原來很多東西可以與爭議和平共處。《陸生元年》有一段話我特別記錄下來:「大地本在同一顆太陽的照耀下而燦爛,後來卻因為各種私慾而裂解成不同的國度。如果彼此的群體意識又過於強烈,唯有記得我是哪個家庭、哪個民族、哪個黨派,或者哪個國家,就會忘了:我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