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人物可以被惡搞,這絕對是民主社會最好最重要的東西。」
文 / 惠宇
「陸生的處境有點像臺灣」
「說白了,這就是恨嘛」。
在臺灣偶爾會聽到有人對大陸朋友這麼說,「對不起喔,我們這裡不講大陸,我們講中國」,相對的,也會聽到大陸朋友對臺灣人說「唉呦大家都是一家人嘛」,張可分析,不論是大陸人在臺灣,或是臺灣人在大陸,都常會遇到彼此間互相吃豆腐、嘴巴上占便宜的情況,而這種相互在嘴上交鋒、心裡較勁,背後隱藏的其實是報復、也是一種補償性的心態,是種種現實上的不盡如人意轉化而來的「恨」,這些「恨」也自然的被釋放在大陸人看得到的臺灣人,以及臺灣人看得到的大陸人身上。在臺灣,陸生就是最首當其衝的人群之一,他開玩笑說,當「你看到一個活生生的426在你面前」,肯定會偶爾想要酸他一下。
「三限六不政策其實就是把陸生系統性的排除在臺灣社會體系之外的具體表現」,每每遇到諸如納保爭議,又會再一次的掀起誤解、憤怒和撕裂。
一方面,陸生中因而出現「不如把我當外國人來看」的想法,背後的含意其實是基於現實上不能被吸納進本地生待遇的考量,退而求其次「那把我當外國人看總可以了吧」的策略,希望至少有一定的制度性安排。另一方面,張可也分析,若不能夠在制度上釋出和解的善意,即使再來再多屆的陸生,在這個含有潛在不友善的環境中,可能也沒有辦法真正建立彼此相互的理解和接納。不算本地生也不是外籍生,「陸生的處境有點像臺灣」,他說。
對於有時候會聽到大陸人批評某些言論或行為「傷害中國人民的情感」,張可說,這個傷害是雙方面的,不只是臺灣人對大陸人,也是大陸人對臺灣人。
傷害一方面根源於兩個不同教育體系的培養,從小被灌輸「臺灣是祖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一群,和受到「臺灣是東亞的一個民主國家」教育的一群,在認知上本來就有根本上的差異,一旦討論到兩岸問題時,無可避免的會有情緒。即使是受到社會科學訓練、要求要價值中立、客觀理解的人,確實也很難在生活實踐中完全抽離這些情緒。另一方面這個傷害也來自於政治現實,「如果你是臺灣人,SARS時聽到中國代表在WHO大會上說『誰理你們啊』,你會不生氣嗎?」
現在是兩岸內部民族主義氛圍都很強的時刻,「我們無法阻止這種新的恨不斷的再生成,我做不到我阻止他,因為那個結構我看到就是這個樣子」,張可對現狀帶有一點無力。另一方面,他也提醒,臺灣內部無時無刻強調「Made In Taiwan」、相對於中國製造的好品質,也算是一種補償性的心態。即使突顯臺灣主體性是臺灣的需要,但希望能夠不要讓情緒走了極端,變成每件事情都只能說臺灣好、說到不好的地方就會受到其他人的攻擊。「很難、很難、很難,但是你要無時無刻提醒自己不要這樣」,他堅定的說。
在《全民大悶鍋》裡看見臺灣政治
張可現在就讀於臺大國發所博士班,碩士時研究社會政策、社會運動的他,在英國取得學位後在北京當了幾年研究助理。想要換換環境也繼續深造,又因為研究方向和香港的大學並不契合,最後來到臺灣,第一屆「也許是一種挑戰,也許也是一種機遇」,他說。在這之前,張可對臺灣的認識,除了來自於在英國讀書時,「政治市場學」這門課上一份觀察臺灣選舉如何包裝候選人的報告,就是當時YouTube上流傳的電視節目《全民大悶鍋》和《文茜小妹大》。
特別是幾乎每集都有追的《全民大悶鍋》讓他非常驚奇,「怎麼有個國家可以讓他的政治人物每集都被反串惡搞到這個地步」,當時第一次看的是九孔反串費翔的片段,「一生都特別難忘」。張可說自己對臺灣政治人物的了解是通過《全民大悶鍋》開始,而不是通過政論節目,如果要他評論,「政治人物可以被惡搞,這絕對是民主社會最好最重要的東西」。
因民族認同感而起的離心力
張可從去年三月起陸續訪問了近30位陸生,本來只是為了作為一堂敘事社會學課程的期末作業,在課程結束後他也繼續進行。選擇陸生作為研究對象,一來是距離自己很近,二來他有一個假設,也許跟受訪者更相似的背景,讓他們願意說的更多也更直接。
從訪談中他歸納出,大部分人會來臺灣讀書的原因有兩種,一種是曾經到臺灣交換、旅遊,過去就有過接觸的;而另一種可能是升學上的不順利,臺灣作為他的另一個選擇,可以出來看一看。然而,他也指出,因為政策上對開放的對象、經濟條件有所限制,這群到臺灣的陸生,並不能代表全中國學生的樣貌,只能部分的代表某些較發達地區、中產階級家庭出身的人的樣態。
此外,在認同上,因為環境對陸生的不友善,來臺後更加鞏固大中華思想的佔了絕大多數;即使在臺灣確實也逐漸能看到陸生的公共參與,但這些人其實還是占整個群體中極其少數,也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
來臺之前的座談會上,「我參加的那場官員就講得很清楚,他說你們在臺灣可以做任何事情,唯一有個不能做,那就是搞台獨」。即使在來之前應該就知道,有臺灣的經驗在未來不會走體制內,但在討論公共問題時精神上的壓力,還有對未來出路的疑慮,讓很多人並不想聊跟政治有關的議題,對不平之事也傾向忍一忍,有人甚至會說「臺灣對我好,我很感謝;臺灣對我不好,我沒關係」,一句沒關係道盡糾結的千言萬語。
制度切割:原來我們是不一樣的族群?
張可觀察,大部分人對自己在臺灣的經驗,確實因為停留的時間不同有了敘事上的轉變。剛來的時候覺得臺灣很好,走的時候卻可能心灰意冷。然而「陸生第一年來到最後離開,心理的變化不是一個線性的變化」,快一點的兩三個月、慢一點可能一年,開始會有人說自己想要早早畢業回去,覺得臺灣怎麼會這樣、跟自己原先想像的不同。這中間也可能因為各種不同的原因有起伏,變化非常多重。
他提到有個朋友在離開前寫了一篇文章,題名就叫「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也就是說,環境確實是人很好、社會安定,「但你待久了一定會發現這裡面有一些跟你格格不入的地方,這裡面牽扯到族群、民族主義、甚至有些是制度面的,你被排斥出去」。
而另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是,對很多人來說,臺灣究竟是想要叫「小清新國」還是「臺灣民主國」,在一般人心中並不如想像中那麼重要,更多人更在乎的是,「他們不能接受你在情感上面,一個族群排斥另一個族群」,最不能同意的是透過制度的劃分,來切分出我們兩個是不一樣族群。
自我反思:如果我是臺灣人?
然而在這些敘事裡,他也發現,很多人到最後有了自我的反省。他曾跟一位立場上是很純正統派的陸生聊天,「他是會跟我講說,如果有一天台灣獨立了,他會去自殺的那種」,但聊了很多來臺灣遇到的不愉快事情之後,那位朋友最後對他說,「如果我是臺灣人,我也會支持臺灣獨立」,這讓張可非常的驚訝,「我覺得這個很有趣的是說,你不管最後他所代表的認同是甚麼,假設他有這種『自我反身性』的東西出來,那我覺得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在臺灣的目的就達到了,他能夠設身處地去想,如果我作為臺灣人我會做出什麼樣的行為。」
對於陸生在臺灣的角色,他認為,一個是讓臺灣人想想看所謂大陸、陸生究竟真正是長什麼樣子;另一面則是在陸生自己身上,如果他能有「自我的反身性」,有意識到自己原來所受到的教育和對臺灣的認識不完全正確,或者說,產生了「我要用怎麼樣的第三種想像看臺灣」的思考。不涉及統獨立場,「只講說你來了,你也不一定贊成統一或贊同獨立,你想想看過去我受到的教育和現實有什麼不一樣,或是說臺灣跟我們相比,是過去沒有想像的到的東西,對臺灣人來說,反之亦然。」張可說。
「我從來沒有想像過華人的多樣性有這麼大」,張可總結自己來臺灣最大的收穫,「是我能夠嘗試用這種反身性的、理解的想法去看待臺灣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子,對我來講臺灣的對和錯都不重要,我是學社會學的,我研究的不是去做價值判斷,知道『他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對我來說這是最重要的。」希望自己能夠理解臺灣現在為什麼會是這樣,如果有機會能讓別人也理解,「那就功德無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