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看到了上海的繁華,便不想只留在臺灣,想再多看看世界。這輩子總想喝點洋墨水,不管是香的還是臭的,都想喝喝看。」
文 / 子凜
我第一位專訪的在陸台生,是我的高中同學林孟璇。
糊裡糊塗的她在受訪這天忘了帶手機出門,便趁在公司實習時傳臉書訊息給我,讓我知道她到咖啡店之後會再傳臉書訊息通知我,當我在咖啡店裡等她時又收到她的訊息傳來:「那間店沒開啊,我剛坐下來,在它隔壁的店,你給我的是這家對不對?是綠色招牌的對吧?」我在店內遍尋不著她的身影,便告訴她她應該是在別家店,又到街上尋索她,折騰了十五分鐘後,孟璇總算找到了我。她在下班後,先到地下街閒晃了一番,看到名稱相近的咖啡店便走了過去,後來才發現情勢不對。
就讀上海復旦大學經濟系四年級,即將就任臺灣學生會會長的林孟璇,在一般人眼中或許帶有菁英色彩;但在我的心目中,依然是一個精明的糊塗蛋,是那個高中新生訓練的自我介紹時間時,會對全班大聲說「女性,單身,十五歲」的開心果;是那個發下學測成績當天,頭戴著7-11 Open小將的帽子,連書包都沒帶就來到學校,讓全班笑到肚子疼的女孩;是那個小時候念過音樂班,天資聰穎會教我數學,卻帶著一絲細膩會在我自怨自艾時開導我的好夥伴。
到中國念書是意外,也為打破舒適圈
孟璇也忘記當初是如何知道可以用學測成績申請中國的大學了,高中時孟璇原先一心想念台大經濟系,但她學測數學考試時意外劃錯電腦讀卡,從十五級分掉到十三級分,沒辦法申請上台大經濟系,思考後又覺得自己也想知道中國崛起的狀況,所以想嘗試看看。在錄取復旦大學經濟系後,她決定不考指考,斷絕所有考上臺大並保留學籍的可能性。她說:「我知道過去之後一定會不習慣,人一定會比較喜歡家裡舒服的環境,所以要堅持。而且我最討厭一些人過去之後還一直說『臺灣比較好』。」
家人對孟璇的決定也有很大的影響。孟璇的父親是化工背景,在科技公司上班,他經常到深圳出差,甚至認為上海跟臺北很相像,孟璇的叔叔也在2005年前後到上海生活了兩年,他們都很支持她去復旦就讀。孟璇也觀察到,能夠去中國唸書的台灣同學大多家境不錯,而且家人也多因有出差等經驗而不會對中國感到恐懼。
高中人文社會教育與318運動交織而成的社會思考
孟璇在高中時就讀的是北一女中人文社會資優班。該班是在數名社會學教授的推動與教育部的經費下成立,學生在高中第一類組的正規課程外,必須額外修習專題課程,也會在老師和校方的安排下從事一些活動,內容包括:人文社會科學各學門的大學教授演講、博士生帶領的專書導讀、為期一年的專題小論文研究、原住民部落服務、北京四中交流參訪、地理踏查和政府機關參訪等。班上不少同學也很喜歡在課餘時間討論一些政治和社會議題。
孟璇認為,除了對社會科學的興趣外,北一女中人文社會資優班帶給孟她的是一種開放性的態度,是在面對不同的立場時,不會直接去否定對方人格的態度,「即使覺得另一邊的人立場上白目,不可能讓我同意,但他們說的話也可能是正確的。」
318運動讓孟璇更察覺到高中的經驗對她的影響,在運動期間,在陸台生彼此間不太討論相關的議題,也不知道彼此是如何關注運動的,尤其在現今臉書演算法的回饋機制下,朋友圈不同使得彼此就算上的都是臉書,得到資訊的管道仍然不同,有些台生就算支持太陽花,也會因為覺得自己身在大陸處於主流邊緣,而不會想出來講話。
然而對孟璇而言,「當我翻牆上臉書,我看到我認識的高中同學參與在運動當中,我就知道她們一定不是被政黨操作的。在我的高中同學中,有人的家庭背景極藍,也有人極綠、極獨,但我們都可以坐在游泳池邊,沒有煙哨味地討論呀。」即使在陸台生都會翻牆上臉書,由於資訊管道的落差,彼此還是會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尤其近幾年臺灣所謂「公民覺醒」的思潮更是許多現在的在陸臺生沒有機會親身經歷到的。
318運動更讓孟璇開始有了想當記者的念頭,因為她好奇當初談判簽約的真實情況以及參與的官員的想法,「比方說,假設我弟今天把東西掉到地上,如果我不去問他,我怎麼知道他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記者便是一個可以直接詢問當事人實情的角色,雖然礙於限制記者不一定能夠說出真相,但至少記者能夠更接近真相。
中國無所謂「政治正確」;台灣人習慣站在特定光譜上
孟璇認為大學教她的是課本,而非思考方式,舉例來說,學校規定每一門通識課一學期至少要有一次的討論課,但絕大部份的老師的安排是讓學生上台報告,而沒有實質討論。另一個例子是,孟璇曾問遍身邊每個大陸朋友「上海市長是怎麼選出來的?如果我以成為上海市長為目標,我要怎麼做?」,但沒有一個人回答得出來。
「我覺得大陸目前對社會的思考處於臺灣二、三十年前的階段,整體的社會仍然比較封閉,但這也不代表大陸人就不善良或是笨。」復旦大學算是比較開放的學校,當中也有討論性別議題的社團,但卻發生過家長因為小孩的寢室裡有同性戀者而直接到寢室鬧,也向學校抗議的事件。雖然孟璇也不認為臺灣人就對同性戀者一定比較友善,但相較下,在大陸沒有所謂「政治正確」的概念,而臺灣人卻習慣把自己分類到立場的光譜上。
中國式體驗:當壓力迫在眉稍
復旦經濟或商管科系相關的學生在大一、大二時傾向參加支教(臺灣一般稱之為服務學習)、學生會、AIESEC或是與就業直接相關的社團,大三之後則會做實習、當交換學生,大部份的人在升大四前就會累積兩個或以上實習經驗。
復旦的學生能夠累積如此多的實習經驗,不只是因為學生的心態,也因為上海本身就有很多實習機會,許多外商都在上海設立東亞或是亞太地區總部,在當地學生多又便宜的情況下,對公司而言,雇用一個實習生或一個項目助理(Part-time Assistant, PTA)是很划算的。(註1)孟璇認為找實習是好事,因為不管有沒有學到東西,至少可以認識並嘗試看看有興趣的產業,總比畢業之後一直換工作好。
在孟璇和大陸同學互動的過程中,也打破了一些刻板印象。比方說有些臺灣的媒體會批判臺灣大學生上課很愛遲到,但她的大陸室友也很常遲到,有一些課堂的出席率也很低,或是臺灣的媒體很喜歡報導大陸學生早上六點就會排隊進圖書館,但那也只是期末考週的現象。孟璇的觀察是:「每個人真的都對自己的前途很努力,而課業只是手段。」平常性格很溫和的人,也可能為了GPA而爆粗口。
作為臺灣學生會的幹部,孟璇會鼓勵臺灣同學多交大陸朋友,也看到每個臺灣學生在當地都有自己的朋友,「不然機票錢付心酸的喔?」不過對她而言,大陸同學是朋友,臺灣同學則像兄弟姐妹,她需要幫忙時還是會先求助於臺灣同學,比較特別的觀察是,大陸同學比較不會像臺灣同學一樣喜歡「揪團」一起出遊。
必然的困境:臺生就業和學習問題
提及臺灣學生會面臨的一些議題,孟璇也侃侃而談。「臺灣同學大多希望能夠爭取跟本地生同樣的對待,作為幹部我們也必須盡量爭取,但我自己認為在我們沒有繳稅的前提下,不能奢望完全相同的對待。」
目前臺生會遇過最大的議題便是臺生就業問題,而此問題目前無解。在中國,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擁有一個「檔案」,而檔案會被放在檔案局,當事人可能一生都不會看到自己的檔案,但只要當事人一遷徙,檔案也會被更動,例如一個人在北京出生、求學,之後又到上海工作,他的檔案就會從北京的檔案局被遷到上海的檔案局,因此當大學生畢業拿到職缺時,本人、校方和公司就會簽署一份三方移交檔案的協議。而大部份的公司都會在9月至11月的校招(校園統一徵才)進行徵才,三方移交檔案的協議文件也會統一被處理。
基本上臺灣人不可能會有中國官方的檔案,因此不能走三方移交檔案的流程,必須由公司的人資部門另外填寫表單處理,對於公司來說就是一項麻煩。即使臺生在大陸就業沒有簽證問題,由於檔案問題,在校招求職上仍然居於劣勢,除非本身特別優秀能讓公司人資願意另外跑流程處理。因此許多有找到正職工作的台生都是靠先前的實習轉職成正職。

「在台灣我們都講PR99,只要分出1%的人就可以了,但由於中國的人口母數很大,1%是還太多,只好想盡方法篩選出PR999的人,分出1/1000和1/10000的差別,於是把題目設計得很難。」(攝影 / 白蛇)
除了求職外,數學課程對於臺灣學生來說也是一項挑戰。「在台灣我們都講PR99,只要分出1%的人就可以了,但由於中國的人口母數很大,1%是還太多,只好想盡方法篩選出PR999的人,分出1/1000和1/10000的差別,於是把題目設計得很難。」復旦經濟系必修數學分析和高等數學(註2),這兩門課程對於數學證明的要求很高,由於臺灣的數學教育在大學以前著重應用題,加上中國的一些數學表達形式和臺灣不同,且臺灣學生也不習慣中國老師的口音和板書,因此臺灣學生在學習上大多感到很吃力,透過臺灣學生會向此問題匯報給學校後,學校便開設了港澳臺生數學輔導班。
除了有形的就業問題和數學課程問題外,臺灣學生會也有另一層反思。「當我們在課業上跟不上中國人,學到的東西又跟臺灣大學生不同,那我們的競爭力在哪裡?」
我問孟璇:「學到的東西跟台灣大學生不同是指什麼?臺灣大學生多學了什麼嗎?」孟璇很堅定地說:「我覺得台灣的大學生擁有很深刻的社會思考,雖然這不一定是他們在課堂上學到的,但至少他們在大學裡學到了這項能力。這種社會思考跟未來的薪水不一定有關聯,可是這能讓他們知道怎麼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好,也讓他們更能和西方人溝通。我知道不是每個台灣的大學生都是如此,不過就我對就讀台大的高中同學的觀察,她們在課堂外進行的是『自我探索』,而復旦學生大學四年的目標就是找到好工作。」因著這樣的反思,臺灣學生會除了舉辦聯誼之外,也在發想下一年度可以舉辦的座談,例如探討中國當代政治的運作方式或是幫助台灣學生更認識產業界。
「我不只是臺灣人,也是東亞人」
即使非常關心臺灣的政治社會議題,孟璇仍認為自己畢業後想去其他國家唸書或工作,回到臺灣的機會較小,「因為看到了上海的繁華,便不想只留在臺灣,想再多看看世界。這輩子總想喝點洋墨水,不管是香的還是臭的,都想喝喝看。」然而孟璇也沒有立定要在哪裡工作,「對我來說,『本地』的概念已經擴大了,我不只是臺灣人,也是東亞人,如果在馬尼拉有機會我也想去呀!」
高中畢業前,我和孟璇都沒有想到她會去大陸念大學,而高中時原先準備出國讀書的我,最後反而來到了孟璇當初的第一志願台大經濟系。雖然孟璇總說「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在大學學到了什麼」,但當我看到她侃侃而談,述說著自己和復旦校友會的EMBA學生、台商會和海基會的成員如何打交道,以及尋著劉鶚《老殘遊記》的足跡到山東自助旅遊的經驗時那閃閃發光的眼神時,我知道她在種種的跑跳探查中找到了許多心中的寶藏。我想我們最終都很感謝自己的大學生活。
註1:根據孟璇和其他台生的實習經驗交流,許多外資的實習生薪水約是一天100-130人民幣。
註2:在台大,數學分析課程是由數學系開設,並非經濟系之必修,而是選修,且通常只有少數以學術研究為目標的經濟系學生才會修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