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們在對岸因為想像太多會造成一種「自我想像的陌生感」,事實上來了之後的話會發現,那些想像的東西都一定程度的存在,但是更多的是,你的雙腳因為踏在這片土地上會有一種更真切的感覺,包括你以前在那邊對於民主的理解,其實大陸有的社會問題,台灣都一樣不少,它唯一不同的話可能就是這邊有一個不一樣的制度,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解決方式。
文 / Vanessa
之前曾經開玩笑說過,如果誰對臺灣社會絕望了,不如去認識一位大陸交換生吧,光是跟他一起到處走走逛逛就可以重燃「世界還是很美好」的想像。然而,這並不是說來台灣短期交換的陸生等同於觀光客一樣,總是對臺灣抱持著過多不切實際的憧憬,要是不符合自身想像很快就失去進一步探索的興致,而少有較深刻的體會或認識過程。或許有不少學位陸生調侃交換生「不過是來玩玩的」,但我倒覺得交換生是一個恰好介於只待幾天的觀光客與需要待四年的學位生之間的角色,在一個不長也不短的有限日子裡作為一名觀察者,似乎會刺激更大的動力或渴望去認識臺灣社會文化。
我想這樣的動力,對於那些長期厭倦日常瑣碎事物而逐漸對自身所處環境感到倦怠、無聊的人們,非常重要吧!我自兩年前開始接觸一些大陸交換生,除了以「台北在地人」的身分帶他們四處晃晃,時常在「哲學星期五」之類的講座論壇巧遇,也跟他們無所不聊,他們之中有不少對於臺灣這一代的年輕人國族認同特別感興趣,幾乎都會問到我自己的想法,好像比我身邊的臺灣朋友對於政經社會議題聊得更起勁。
這學期決定展開學位陸生採訪計畫之前,我在反核遊行上認識這學期來淡江亞洲研究所交換的余雅君,當時讓我很驚喜的是,原來他在來臺灣之前就知道去年八月陸生參選淡大學生會長的事件,還因此找到了「淡江五虎崗社」(也是當時的競選團隊成員),剛來淡水便主動聯繫上這個社團,從參與走訪淡水的社遊,到親自參與社會運動現場,如此積極主動的程度,我想很多學位陸生也未必能在短時間內達到吧。
這陣子進行採訪,如果剛好在淡江大學,他就會來旁聽,有次我一時興起決定來訪問他的想法。余雅君觀察到周遭有些同學剛來臺灣會太快得出「台灣不過是這個樣子」的結論,是很可惜的事情,他說:「我有一個比較擔心的就是,有一些人來了之後,就覺得『啊~台灣不過是這個樣子』,但我覺得還是要看到一些不一樣的地方,不能因為我們以前的那種想像,造成了一個落差之後,你就又跌入了另外一個深淵。就是說還是要保持一種平和、理性的態度,台灣雖然沒有我們之前想像得那麼好或是怎樣,但是既然來到這裡,還是要看到它相當不一樣的地方。」
他認為,無論小至垃圾分類,大至一個社會的民主法治,都有可以去關心和學習的部份。他相信交換生即便相對於四年的學位生只有四個月的時間,但相對於自由行來說,在認識社會上至少可以選擇不只是當一名過客,有比較充分的機會可以互相比較、親身理解差異。
以下整理我們的對話:
Vanessa: 談談你親自走訪淡水,你的觀察或心得?
余雅君:當時我剛剛來到台灣的第四天,就參加了我在淡江五虎崗社的(淡海二期)社遊,在那些(當地居民)家裡聊天,聊到拆遷和土地徵收的問題,我就覺得真真切切地跟在大陸的時候,看問題和了解的方式很不一樣。有一位老伯伯說,你們大陸土地徵收好啊,政府按面積補償,老百姓拿到的錢比台灣好多了,不會吃虧。我當時就頗感驚訝,這和我在大陸時對動輒爬上屋頂,以自殺相威脅的拆遷印象完全不同。我回答他說這是一部份比較理想的情況。然而這個回答本身就讓我意識到,兩岸的民眾都會根據自我的需要想像對方。同時,在大陸時自己更多地是從批評的角度觀察政府和社會,到台灣反而聽到不少讚美大陸的言辭,讓我也認真反思,正反兩方面的觀點都能聽得到,心態也更加理性。
比如拆遷這些問題台灣都有,就是說雖然台灣的民主真的已經建立起來,已經運行很久了,但是就像權利從來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如果你不去爭取的話,它是不會白白的送給你的。然後就是說民主制度無非是給你提供了一個途徑,比如說有你可以去抗爭,但是你要去面對抗爭所潛在的一些危險,或者一些困境。你去抗爭的話至少就會有一種可能,我覺得不要說把民主制度描繪得多麼神祕或是多麼不得了,其實它無非就是給提供了一個更好的解決的可能,給公民一個方式,可以運用這個制度、這個自由度,去爭取自已的權利。
還有就是對於地方文化的一個問題,我來這邊覺得地方文化氣息是非常濃厚的,因為像大陸可能只有在福建、廣東這邊才跟台灣比較類似,來這邊感受到在地鄉土的東西,然後會有地方的社團、團體去保護這個古厝,他們(在地團體)當時說政府其實沒有多大的資助,試著想拆掉這個地方的(文化資產),後來他們說是因為極力地去維護,好像有一個淡水滬尾的文史工作室吧?他們這一幫人會有一個地方社團,大家願意去做這些事情,還辦了社區大學,有人在這裡教課,做一些木工的手藝,去開設傳統文化的課程,我覺得非常不錯。
因為這些東西其實現在大陸也有人在想這些事情、在做這些事情,包括一些NGO的團體,但可能大陸的社會空間沒有台灣這麼大,台灣這些經驗我覺得還是滿值得大陸學習的,因為大陸現在快速工業化,很多鄉土的東西都在毀滅中,來這邊我覺得都能認識到很多東西,雖然是交換生,時間很短,但我覺得你努力去認識、努力抓住你所喜歡的東西,你所感興趣的東西還是能認識到很多的。
Vanessa: 自去年的反服貿運動以來,你怎麼看待兩岸交流這件事?
余雅君:我還滿期待現在兩岸的交流,但就是有一個問題,我知道台灣這方面的考慮,(畢竟)就是說因為兩岸現在關係比較特殊,他會考慮到給大陸開放之後,會不會面臨到一些所謂國安問題或是怎樣,然後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很重要的兩難問題,就是台灣如何要開放自己,又要維護到自己安全的問題。
我會做一個比較良好的願望就是說我覺得就是台灣完全應該自信一些,就像很多文章裡都提到對大陸應該要去更加的自信、更加的開放,既然你是一個民主的社會、民主的體制,就要把這種民主的精神展現出來,現在的這種開放完全都不會威脅到台灣的安全和穩定的問題,因為講白了台灣社會還是有一個自主性、自主權的,有獨立的司法、軍隊。所以我覺得台灣應該更多的一些自信去推動兩岸的交流,作為我自己的話是兩岸交流中的一份子,就是還蠻期待這個交流能繼續擴大。
其實當時我對(反服貿)這個問題的話,我是看了一些文章,盡量地去多了解,最開始我經歷了一個反覆思考,覺得可能是真的面臨一個黑箱操作、程序不正義,發現既然有這麼大的疑慮為什麼沒有那個繼續逐條審查或是怎麼樣,我當時覺得可能真的是有問題,開始就滿同情學生,然後是支持學生。到後來我又看了一些文章,我可能會覺得兩岸應當交流,學生這樣佔據立法院可能也有些問題,到了最後我又看到了一些文章,還是會覺得總體來說,佔領的行為雖然是違法,但我覺得本來立院就是一個民意的代議機構,台灣的法律明文規定不得侵入五院中行政院等部門,卻單單沒有立法院,這個「縫隙」或許是在憲政制度的設計上就有一種隱約的考量吧。學生以這種暫時影響秩序很微弱的違法的方式,來推動一個民主的深化,或是達到一個非常有意義的訴求、一個追求正義的訴求,我覺得還是很有意義的。
到最後我還是會支持、更加傾向於認可這場運動。當然我覺得兩岸交流還是必須的,這場運動可能要求的一個訴求就是之前說的通過兩岸監督條例,對於服貿要逐條審查,之後要程序正義,不要黑箱操作,這些問題繼續立法,我覺得都非常有必要啊!對於兩岸交流,至少對於台灣這方面來說交流必須具有民意基礎,這是很重要的。
Vanessa: 從蔡博藝參選淡大學生會長,你的觀察是?
余雅君:據說台灣這邊的學生自治有二、三十多年,民主化這麼長、這麼久,我就覺得之前對於台灣的想像,千萬不要有過多美好的想像,就是說每個社會要做的事情、民主化需要去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所以我很反對現在大陸微博上有很多人他就是簡單地以一個意識型態的立場,就是一個標籤的東西,然後你把台灣的東西拿出來,說「啊台灣的學生會會長是民選的啊」他們只是很簡單地表達一種立場,我覺得這樣並沒有意義,他們應當去更多地介紹台灣的學生會的東西,雖然是民選但更存在問題,那就更進一步的深化了民主化的重要性。
然後就是說台灣也面臨了這樣一個問題,可能學生不是太關心學生會選舉。確實是了解太少,來了之後我發覺確實問題很嚴重,雖然台灣就是說給你了這套體制,給你了個機會,你可以去競爭、票選,你有這個自由,但是不爭取、你不去用,不把這個制度去完善、去深化,大家這個民主意識沒有起來,校園自治沒有推進的話,你說難聽一點就相當於沒有。就是說台灣只不過比大陸往前多走一步,更有這樣一個優勢而已,要做的工作也還滿多的。
Vanessa: 你以自身史學的背景,來臺交換至今,在微信朋友圈發表自己在臺灣的生活有得到什麼讓你印象深刻的回應?會給那些想更深入認識臺灣的人什麼樣的建議?
余雅君:我覺得首先就是你去認識它,不能以一個他者,或一個外來者的身分,僅僅是去圍觀,或是去遠觀,一定要進到你所觀察的社會之中,深入這個社會。
(我認為我是)從一個旁觀著和到在地者之間的一個距離,就是他們(微信朋友圈)可能對臺灣更多的還是處在一個想像之中,我發很多東西,我覺得是一個很平常的事情,可能在他們來說,會挾一個過多的解釋、闡釋,或疑問。
之前在大陸對台灣本土化運動和台灣人的國家認同等議題就很感興趣,但是到台灣來之後覺得自己瞭解還非常有限。大陸有很多年輕人也很認真地想從台灣人的視角,瞭解「台灣人爲什麽會有獨立的想法」。兩岸之間的史觀也存在差異,不僅僅是近代史上的認知,民主化之後台灣主體性的建構,隨之而來的是以台灣為本位的台灣史。然而被大陸稱之為「獨史」的當下台灣史,卻正在成為主流,也許是大陸學人不願意看到卻必須要瞭解的。正如「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兩岸的史觀問題都與統獨和國家認同等問題聯結在一起,高度地政治化。
我來這邊一個很大的感受就是說文化上沒有不適應,都還滿親切的,這一點就是說台灣對我的親切感遠遠大於之前想像裡面的一個陌生感,但後來一想我覺得也很正常,因為我們在大陸的話因為前幾年是民國熱、台灣熱,在剛剛開放自由行的時候,包括2012年大選的時候,關於台灣的話題都非常的火熱,但那個時候,大家都對台灣寄託了太多的東西,造成了一種熱潮製造相當多想像的成份,會把台灣作為中國大陸的一面鏡子。有時候我們在對岸因為想像太多會造成一種「自我想像的陌生感」,事實上來了之後的話會發現,那些想像的東西都一定程度的存在,但是更多的是,你的雙腳因為踏在這片土地上會有一種更真切的感覺,包括你以前在那邊對於民主的理解,其實大陸有的社會問題,台灣都一樣不少,它唯一不同的話可能就是這邊有一個不一樣的制度,就會有一個不一樣的解決方式。來台灣,加深了對「民主只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這句話的理解。
所以我就覺得來這邊的話,能讓我更理性地去面對以前對台灣的想像,更能去理性地去反思一些東西,因為大陸現代年輕人裡面(當然只關注美食和旅遊的小清新暫且不論),關注台灣社會和政治的人群可能就呈現一種兩極化,要嘛比較極端化地把台灣踩在腳下,要嘛就是一些傾向自由主義的,可能過度地美化臺灣,或者是拱上天,然後我覺得這兩個極端都不太好,但是慢慢地我覺得這兩年來的人比以前多了之後,大家會比較理性一點看待。
昨天和他吃熱炒,聊起他在淡江大學的交換轉眼間要結束了,他和我提到最近常夢到自己已經回大陸了,在大陸想念臺灣,醒來時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在臺灣的床上。我笑回說等你回去,就會夢到自己又回來臺灣的情景了。
只可惜目前開放大陸可以考臺灣的129間的學校範圍內,沒有他念的湖北大學。他說看能不能用「論文需要查找資料」為由申請留臺延期一個月,把握時間去認識臺灣的更多地方文化。最近他還打算整理之前偶遇的一些外省人,從他們身上得到的故事,寫成類似人物專訪的內容發給他在大陸的記者朋友看看。